“臣之性命不过秋后白茅,河上芦草,不足顾惜。然臣得此神授,若不得上达天听,臣死不足偿!”

不管是谁在这拿着一本奏折说是神仙的旨意,满朝文武都会觉得这人是失心疯了。

但当许衡之声如振玉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,所有人都被震慑得来不及思考这合理不合理。

他没有爬着进来,但他的腿好像是残了,他的嘴唇干涸,领口下还能看到狰狞的伤疤。这个人一定遭受了莫大的侮辱和折磨,他放弃为自己申冤的机会,就是要把这个“神授”的疯话说出来!

难道他真的看到了神?

许衡之攥着那本奏折,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挺直脊背。梁知吾微微皱了皱眉,对以怪力乱神的由头把这件事提出来有些不满。但她什么也没有说,只是走过去,与他站在一处。

“臣附议。

刚刚那一档子事情已经把杜家的布置打乱,剩下的御史鹌鹑一样缩在一起,谁也不敢喳喳一声,杜凌瑶看着勉强平复了下来,理了理袖子想要上前——

——然后,她被母亲的眼神逼退。

杜流舸站了起来,目光灼灼地盯着许衡之。她不是个高大的人,但当她起身的时候,影子就像是向前倾倒的巨石。她走过去,慢慢弯下后背,拱手对着许衡之行了一礼。

“愿闻神言。”

垂下的发丝下,那双眼睛一瞬不瞬地锁着他。许衡之最好能拿出天衣无缝的解释,来证明封赤练非得以皇女身登基,一旦他犯任何凡人会犯的错,她都会立刻反口咬向这个错处。

“其者一,”在这样的逼视下,许衡之轻轻岔开了话题,“若殿下不是先皇子嗣,诸位为何将殿下接至京中?难道是有人意图混淆皇家血脉,欺瞒先皇在天之灵?”

这不是神会给的回答,却稳准狠地把锅叩回了杜流舸处。如果她身份不明,你们为什么接她回来?既然接回来了,又为何质疑她?

杜家在朝中只手遮天已久,如果不加调查就接回来一个身世不明的孩子,岂不是怀着改朝换代的狼子野心?

杜流舸笑了一声,没接眼前这个人挖的坑。

“其者二,”他说,“纵使玉牒未曾记载殿下,按照继位便宜,要让殿下先出嗣旁支有个身份,那也应在出嗣之后重新过继给先皇,以先皇之嗣的名义登基。”

“日无二曜,宗庙亦不能供奉两位先帝,以安鄯王之女继位,如何追封,如何供奉?尔等堂皇立于朝上,事圣人而辅国事,当为万世表率,岂能让宗法不明?如何能提出让殿下以旁支继位这样荒唐的说法!”

溯源逐本,攀摩法理,哪一面都无懈可击。杜流舸轻轻点点头:“受教,只是不知这些话……”

“是博士所言,还是那位神仙所言?”

这些都是人的解释,人的论辩技巧,如果那位神仙只给了许衡之一个模糊的方向,那解读它应该是太史局的工作,他论辩得再精彩也不应该在廷上采纳,如果他说这些都是神仙教给他的——那她就要问一问,这些话是不是伪言了。

她像是一只突然从草丛中起身,耸起了双肩的兽,露出周旋的姿态。

不管这份奏报是对是错,她只需要咬着许衡之的解释来自何处。那是你的解释,那就把它交给太史局安排,那不是你的解释,我就要说你说谎!

许衡之的眉头跳了一下,他才要开口,另一个声音阻断了他。

“何须追溯这是何人所言?”

支着头看两人的封赤练放下手,一直蹙眉的梁知吾抬起头来。水边垂首的白鸟突然被风惊起振翅,不知何时,聂云间起身了。

许衡之的表情好像出现了一丝裂隙,面对这个明显是帮腔的声音,他却没什么喜色。那双眼睛飞快向聂云间的方向瞥了一眼,竟然隐隐有些劝阻的意思。

聂云间不接,走到殿前行了一礼。

“夫宗室礼

,应为天下范。今日若令殿下以旁支之子继,他日民间亦效仿此法。凡有户主早逝之家,宗族于街上寻一稚子,收为自家义子,而充作旁家嗣子侵吞财产,或以自家成年之子,作旁家嗣子,母与父不改而财货尽得。天下之祸始于此也!

聂云间的腔调并不花哨,没有辩者强调内容时突然的拔高或者降低。这是一副清淡的,甚至有些冷的嗓子,霎时间刺破了廷上剑拔弩张的氛围。

“天地正气,升而为日月星辰,降而为至理之言。博士所得的这一言究竟是神仙所授,还是发自本心都并无关系,正气归于一统,何必要舍本逐末,去考据一个来源?臣请殿下以皇女之身践祚登基!”

封赤练微微俯身,看向站在下首的聂云间。

“抬头。”她说。

他睫羽微颤,慢慢抬起头来。

这双眼睛里已经没有冷冽的杀意,它平和,恭敬,却稍微带了点莫名的抽离。蛇一样的影子从皇位上爬下来,轻柔地簌簌着缠上他的手腕。

“左相一直一言不发,”封赤练盯着他的眼睛,“原来是有高见啊。”

“臣惶恐。”

好奇怪,第一次见面时明明眼睛里还有沸腾的厌恶,现在却像是要把自己封进冰里一样。

封赤练见过许多

人,谄媚的人,酷烈的人,怯懦的人,愚信的人。但他好像一颗结了冰的火,让人想要用力捏住冰壳压碎。

蛇的影子攀上他后背,嘶嘶着露出尖牙,他不动,像是未曾察觉一样皱眉都不皱一下,封赤练就忽然放松了表情。

她轻轻动动手指,蛇影松开他的后背,无声无息地钻进了他的袖袋里。

“诸卿有异议否?若无异议,就依照此言。”

没有人再说什么,所有人都起身颂圣。在这个不易察觉的瞬间,许衡之轻轻偏过头来,对着聂云间摇了摇头。

“多谢,”他用唇语说,“不要入局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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